亮,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。每一次你离我而去,北上伐敌,我都在心里默默祈祷,愿你福泽深厚,就像从前那样,我只要在院里的海棠花下突然转身,就能看见你站在我身后,眉眼带笑。

你收拾行囊,整装待发时,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对你讲。可是我总是存着一丝念头,你又不是一去不还,我何必多言晦气,只待君归,自可再话家常。可不想,这一次却成了永诀。

记得几年前你曾经这般对我说:“月英,人生无常,世事多艰。你我相扶二十余载春秋,早已心意相通,本不需多言。可人有旦夕祸福,你我终有一人先走。若到彼时,我却希望留下来的那人是我······”

别人一定觉得你说的话很奇怪,你当然不是贪生之人。你只是害怕,如果你先走了,月英会忍受怎样的痛苦和煎熬。与其如此,不若让月英先于夫君辞世,那时你一定会温柔地握着我的手,安慰我不要害怕,因为晚一些你也一定会去陪我的。可是,天意难料,你还是先我而去。其实我又何尝不曾料到此处,你的文弱身骨,怎么经受得起连年的兴师动众。纵使我寻遍良药,烹尽美食,可总是聚少离多,我又能将之与谁?月英好恨,在你生命最后的时光里,不能立刻就出现在你的面前,却只能在这灯前独坐,回想我们从前的点滴。

五丈原的天空,夜里是不是也有这般清凉的月,你合眸的那一刹那,月亮有没有慢慢地变成我呢?

从前,你总是很喜欢调侃我们的名字。你说诸葛亮和黄月英是天作之合,我们之间的媒不是家父作保,乃是冥冥注定。是啊,“月”和“亮”合在一起是“月亮”,“明”和“月”合在一起是“明月”,“英”和“明”合在一起竟成了“英明”。你还说,月英其名,正应“月貌花容”。可是,我哪有什么闭月羞花之貌,但你却从来也不嫌弃。人们常说“莫作孔明择妇,正得阿承丑女”,可你却一点也不理会,也从来不对我讲外人对我的偏见。

“媳妇是娶来跟自己过日子的,不是供外人评头品足。再说我不是说过么,如今天下狼心狗行之人汹汹得势,奴颜婢膝之辈纷纷立言。我诸葛亮的妻子,他们还不配议论。”你轻摇我送你的羽扇,微笑如是说。

那时的你意气风发、着眼大略,全不似在蜀中这些年的谨言慎行、事必躬亲。世人多半已经忘了,曾经的你也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。一如我们初见的时光。

父亲带你来黄府,你见到我时,竟哈哈大笑,很没礼貌。我不由嗔怒,只认为你和其他子弟一样,取笑我的发色难看。你却不急不缓地道:“姑娘不要误会,亮非是讥笑姑娘,乃是笑沔阳虽大,却尽是有眼无珠之辈。”

“此话怎讲?”父亲不解你话中含义,我却知道你要说什么。

“姑娘生得花容月貌,时人却乱取‘阿丑’之名,这不是有眼无珠,那天下可就再没有颠倒黑白之事了。”那时我尚分辨不清你是真心咱们还是成心讽刺。可你爽朗笑声中没有半分虚伪,却让我许久不曾敞开的心扉忽然一阵清风拂过。

“屋外那似狗非狗之物好生有趣,似为楠木所制,莫非出自姑娘之手?”你微微欠身,向我请教那对你来说颇为神奇的物事。

“那是‘木狗’,确为金丝楠木所制。我早年随师学艺,习武之余倒也有些闲暇,便用山中乔木,仿制看门吠犬,做得以假乱真的小玩儿意。”少有人能对这些工艺器物感兴趣,我也来了劲头,跟你介绍起来,“不过‘木狗’造价虽高,手法却简单得很,恐怕还不足以入先生的法眼。如您有兴致,月英还有‘木虎’、‘木人’供先生观赏把玩。”

“好啊。”你回答得干脆,于是我便带你去看我的自豪之作。木器小屋,我斟茶给你,你却看着我做的木人发呆。一开始我讲你听,然后你又有了许多疑问,我们就隔桌而谈,直至黄昏。那时的我们两人,竟全然忘了此次相亲之事。父亲事后跟我提起此事,总是哑然失语,忍俊不禁。

不知你还是否记得,当年的那个黄发少女,也爱为难他的意中人。她对你说:“你若想娶我,还有最后一关要过。迎亲时不许牵马、不许抬轿、不许乘船。”这个要求多么无理任性,恐怕也只有神仙不会为难了吧。你只是稍作思索,便胸有成竹地笑道:“有娘子倾囊相授的技艺,这三个条件又有何难?”

你脸上自信的神情,像极了指点江山的王侯。我早就知道,隆中这个小小的池塘,怎么容得下你这条经天纬地的卧龙。那时我只希望,有朝一日你飞翔时,能让我陪在你身边。或者,男儿志在四方,闯荡天下,经历风霜,但若累了痛了,一回头还能看见我就在你身后。月英虽然长恨自己不是男儿身,未有寸功,却愿为你洗衣烧菜,换回柔肠百转。

当我看到你乘着木牛流马来黄府时,我便觉得只要此世伴你身边,虽死无憾了。这世上,爱通常是容易的,那不过是因为容貌或才情而触发的暂时的感觉;懂却是难得的,正如同你手中不落的羽扇,那缓缓徐行的木牛流马,还有卸下所有伪装在我怀里失声痛哭的泪水。

亮,你曾经说,虽然我们相聚总是短暂。但每在异乡,你看到天上的明月,都会想起我。丞相大人,月英虽不喜欢听俏皮话,但奈何讲情话的是你。可我知道,自先皇托孤以后,你脸上的愁容日益惨淡,心绪愈加沉重。你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缓带轻裘地谈笑自若,而是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丝不苟将江山社稷、万民疾苦扛在肩上的蜀汉丞相。人们大多会更愿意记住“一生唯谨慎”的诸葛亮大人吧,可我总是更喜欢怀念从前的你,也便愈加心疼现在的你。

亮,这对你来说到底算不算是一种解脱呢?一直以来,你都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奋斗着。天下的未来,已经不在我们手中了。饶是看透这一点,关于你为什么偏要如此的理由,只要你不说,我便不会问。因为你不会说,我也不会问。因为懂得我是怎样想,所以你也不会问我怎样想。我们彼此默默忍受这个注定承受的结局,却又在互相扶持走着未竟的逆旅。亮,为何上苍如此针对你,要你成为悲剧英雄呢?

比起活在世人的心里,我明明更希望你好好活在我的身边。我们一起在忘忧湖许下的心愿:兴复汉室后,不问朝野,牧马田园,泛舟东海,终是不能再履约了。

亮,今生能嫁与你为妻,是月英十世修来的福分。若有来生,如能再相遇,我情缘你是女儿我为男,再行东海泛舟、田园牧马之约。

亮,瞻儿已经长大了,才虽不及你十一,但忠孝仁义,他日为我蜀国栋梁,或进谏朝堂,或镇战沙场,也算承君遗志,无愧于先皇。你若九泉之下有知,也可稍感宽慰了吧?

亮,我不会让你孤单太久。我怎么舍得让你孤单太久呢?

春恨秋悲皆自惹,花容月貌为谁妍。 只是当年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去闲。